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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6月5日 星期二

評《別有洞天》

在動靜矛盾中探討心靈幽禁析黃狄文的《別有洞天》           盧偉力

看黃狄文為「城市當代舞蹈團」編的《別有洞天》,再一次證明了香港新一代的編舞人正在上力,並且,除了技巧,還見才華,更見思想。
黃狄文這個作品,與其以往的作品相比,給人的感覺很不同。從前的《下一秒》、《崩城故事》等,他往往借故事或音樂順情勢而為,主要是以作品展示其創作技巧,但這次他明顯有特定探索,近取一己身心,遠取眾生景況,內取人類心靈。在舞段安排上,他不避深沈,不避撕裂,但見情緒生滅,從不安的矛盾群動,到個別舞者無法解脫的身體凝定,使人無法不聯想我們身處的現實。

瘋人院似的空間
甫踏入文化中心小劇場,頓時感到有一股冷風,這空間佈局,三面石牆,以及地板,全都塗上白色,像極一個擴大的禁閉瘋人的房子。只不過瘋人院的房子,也許防止病人傷害自己,牆身是軟墊,而《別有洞天》這個空間,牆身和地板都由方形大石板組成,冷硬、高傲,甚至無情,空氣也稀薄起來。
舞作展開時,在動作安排上,這次有銳意的「非舞動處理」,指涉幽禁聯想,使人印象難忘。一方面,很多時會見到個別舞者倦縮在牆角,頭垂下,雙手抱膝,極度沮喪、孤單,很重筆;另一方面,又見有舞者側耳貼牆傾聽,等待一些自遠而至的,來自另一個世界、另一個空間的悄語。最震攝的,是舞作開始不久,一眾男女舞者,背向觀眾,面牆而立,擧起雙手,大力拍打,其情緒之激昂,像囚徒暴動。
從倦縮到憤慨,黃狄文要處理的,是人類生存景況的兩極。

蒙太奇美學
縱觀下來,蒙太奇美學是這次《別有洞天》群體舞蹈意象的主導佈局觀念,不同舞段,都出之以對立統一和矛盾碰撞。或許我們的時代要求我們「向壞人致敬」 (瘂弦詩句),甚至為屠夫樹碑,在汚染的空氣中洒噴香水,但是我們都知道這並非是唯一的可能性,於是一眾舞者整齊斜四十五度地伸出右手 (彷彿納粹時代向當權者行禮) ,同時又用左手死力把右手拉下來。當生存壓力跟生命感受爭鬥,我們是怎樣的人?我們可以是怎樣的人?
或許我們可以「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冬夏與春秋」(魯迅詩句) ,然而在現代社會,要尋得小樓也並非易事。黃狄文把這一點歸結為兩對男女的對比,如果前方是主,後方是次的話,男女情感世界,角力的時候多,纏綿的時候少,而角力往往會兩敗俱傷,纏綿又往往會有失落,於是有種種不捨、抑鬱、失常、空寂。這次來自台灣的張藍勻,把痴心女子的情感節奏和身體感覺演釋得很突出,她最後瑟縮的等待,聽牆、聽干枯的心,聽失神的自己,沒有舞動,依然滲出悲哀。
以舞蹈動作建構意象,《別有洞天》最引人思考的舞段,可以說是結合了中國傳統「盡人事,聽天命」與「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兩種精神。但見一眾男舞者,雖然力盡筋疲,甚至足跛體殘,乃至潰不成軍,仍然前赴後繼,維持團隊陣勢,支撑著不能支撑自己、正在倒下的女子(喬陽)。在動作聯想上,這份支撑是非關男女的,意志的基礎並非情色,甚至情感,而是一份普遍的人類關聯。喬陽究竟代表甚麽,引人遐想,但這亦毋須細究,因為舞蹈掌握世界的方式,在於點染想象,而非對應現實。

救贖的複雜意象
此外,有一組形象的安排,或可稱為複雜意象 (complex image) 。初見女人被男人壓迫,自牆邊滑下,在男人張開的大腿之間殘喘 (使我想到早期中國電影《神女》中阮玲玉所飾演的被損害與被侮辱的女性),接著,在一輪動作衍化下,加上燈光配合,卻見女人張開雙手,彷彿以血肉之軀,形成十字架,然後,又在一輪動作衍化下,見男女舞者,一下一上地,同時張開雙手,形成兩個重叠的十字架。男女兩性,從壓迫被壓迫,通過承托,可以生化出共同救贖的意象。
這個舞的節奏處理很有意識,動與靜互相補充,强烈的衝擊開始,接靜態的第二場,於是我們能體會「非舞動處理」凝定的能量。舞者在演出時會發出「類語言」的訊息,而黃狄文亦是對立統一地安排:個體有被眾人指責的時候,但亦有被眾人皷勵的時候。結尾,台中揭開了一方地板,有洞發光,有一人探頭往下看,而他周遭,不遠處眾人圍觀。
在一個群體動量極高的舞作中,黃狄文把動能轉化為勢能,非常有力地結束舞作,「別有洞天」原來是未揭示的凝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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