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何頡勳口琴演奏

六月十一日晚到大會堂劇院聽香港口琴家何頡勳演奏，是很好的經驗，賞心。曲目當中有非常高難度的《霍拉舞曲》、《幻想芭蕾》等，亦有非常多元化音效探索的兩首香港作曲家委約作品，梅廣釗的《口琴前奏曲》(世界首演)與許翔威的《「月光愛人」幻想曲》，不過，為數更多的，是講究音色的約十首其他曲目。

何頡勳被喻為有「優美的音色及具說服力的演奏」，聽今晚，他的音色確是好，高音尖而不刺耳，反而有圓的聯想，像小小的珍珠，以氣的吞吐串在一起，尤其在《黃金女郎》一曲，轉折輕重天衣無縫，收句很特別，是人生的驚鴻，艷色隨風去。這圓珠感的高音，在《六月：船歌》中的開首很飄，彷彿空中有共鳴器。

一般來說，何頡勳在高低音的滑動是準確的，若能更隨心、更playful，則有靈氣了。或許是他的性格使然吧，他許多時都顯得力度十足，因而有一抹微細的滯留感。

整晚我最喜歡《聖母頌》、《秘密花園之歌》、《夜曲》，及encore的《天鵝》，即興寫下了一些感受：

《聖母頌》，呼吸很有情韻，鬆持如行雲流水，尤其是第二次重复的首句，蒼生如在胸臆；

《秘密花園之歌》，很有感情，轉折高低自然，低音有迴響，是生命中的過去在重臨中的沉思；

《夜曲》，整晚最有個人生命體會的一首樂曲，要捉著一些剩餘的甚麼而又擔心失去。

平沙落雁

平沙落雁 - 看劉楚華教授操琴

今夕

我們掃平了

整個城市的風沙

數十位青年

靜下心來

聽琴

你輕輕一按

千年的秋葉

飄然落下

天邊外

大雁南飛

赴約

一生的春秋

天涯心事

盡在此時

人

滑過

沒留痕

心內天地

悠悠，眼前

一片綠洲

2012.5.4

*2012年4月27日香港浸會大學「拉闊文化」計劃請來劉楚華教授及其學生鍾兆榮介紹古琴。開始前，與劉教授並排坐在小禮堂的石階上，閒談大學教育和文化工作，然後，數十位同學靜心細聽了劉教授清明的解說，而她一曲《平沙落雁》，淨化了整個世界。

評《別有洞天》

在動靜矛盾中探討心靈幽禁 – 析黃狄文的《別有洞天》           盧偉力

看黃狄文為「城市當代舞蹈團」編的《別有洞天》，再一次證明了香港新一代的編舞人正在上力，並且，除了技巧，還見才華，更見思想。

黃狄文這個作品，與其以往的作品相比，給人的感覺很不同。從前的《下一秒》、《崩城故事》等，他往往借故事或音樂順情勢而為，主要是以作品展示其創作技巧，但這次他明顯有特定探索，近取一己身心，遠取眾生景況，內取人類心靈。在舞段安排上，他不避深沈，不避撕裂，但見情緒生滅，從不安的矛盾群動，到個別舞者無法解脫的身體凝定，使人無法不聯想我們身處的現實。

瘋人院似的空間

甫踏入文化中心小劇場，頓時感到有一股冷風，這空間佈局，三面石牆，以及地板，全都塗上白色，像極一個擴大的禁閉瘋人的房子。只不過瘋人院的房子，也許防止病人傷害自己，牆身是軟墊，而《別有洞天》這個空間，牆身和地板都由方形大石板組成，冷硬、高傲，甚至無情，空氣也稀薄起來。

舞作展開時，在動作安排上，這次有銳意的「非舞動處理」，指涉幽禁聯想，使人印象難忘。一方面，很多時會見到個別舞者倦縮在牆角，頭垂下，雙手抱膝，極度沮喪、孤單，很重筆；另一方面，又見有舞者側耳貼牆傾聽，等待一些自遠而至的，來自另一個世界、另一個空間的悄語。最震攝的，是舞作開始不久，一眾男女舞者，背向觀眾，面牆而立，擧起雙手，大力拍打，其情緒之激昂，像囚徒暴動。

從倦縮到憤慨，黃狄文要處理的，是人類生存景況的兩極。

蒙太奇美學

縱觀下來，蒙太奇美學是這次《別有洞天》群體舞蹈意象的主導佈局觀念，不同舞段，都出之以對立統一和矛盾碰撞。或許我們的時代要求我們「向壞人致敬」 (瘂弦詩句)，甚至為屠夫樹碑，在汚染的空氣中洒噴香水，但是我們都知道這並非是唯一的可能性，於是一眾舞者整齊斜四十五度地伸出右手 (彷彿納粹時代向當權者行禮) ，同時又用左手死力把右手拉下來。當生存壓力跟生命感受爭鬥，我們是怎樣的人？我們可以是怎樣的人？

或許我們可以「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冬夏與春秋」(魯迅詩句) ，然而在現代社會，要尋得小樓也並非易事。黃狄文把這一點歸結為兩對男女的對比，如果前方是主，後方是次的話，男女情感世界，角力的時候多，纏綿的時候少，而角力往往會兩敗俱傷，纏綿又往往會有失落，於是有種種不捨、抑鬱、失常、空寂。這次來自台灣的張藍勻，把痴心女子的情感節奏和身體感覺演釋得很突出，她最後瑟縮的等待，聽牆、聽干枯的心，聽失神的自己，沒有舞動，依然滲出悲哀。

以舞蹈動作建構意象，《別有洞天》最引人思考的舞段，可以說是結合了中國傳統「盡人事，聽天命」與「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兩種精神。但見一眾男舞者，雖然力盡筋疲，甚至足跛體殘，乃至潰不成軍，仍然前赴後繼，維持團隊陣勢，支撑著不能支撑自己、正在倒下的女子(喬陽)。在動作聯想上，這份支撑是非關男女的，意志的基礎並非情色，甚至情感，而是一份普遍的人類關聯。喬陽究竟代表甚麽，引人遐想，但這亦毋須細究，因為舞蹈掌握世界的方式，在於點染想象，而非對應現實。

救贖的複雜意象

此外，有一組形象的安排，或可稱為複雜意象 (complex image) 。初見女人被男人壓迫，自牆邊滑下，在男人張開的大腿之間殘喘 (使我想到早期中國電影《神女》中阮玲玉所飾演的被損害與被侮辱的女性)，接著，在一輪動作衍化下，加上燈光配合，卻見女人張開雙手，彷彿以血肉之軀，形成十字架，然後，又在一輪動作衍化下，見男女舞者，一下一上地，同時張開雙手，形成兩個重叠的十字架。男女兩性，從壓迫被壓迫，通過承托，可以生化出共同救贖的意象。

這個舞的節奏處理很有意識，動與靜互相補充，强烈的衝擊開始，接靜態的第二場，於是我們能體會「非舞動處理」凝定的能量。舞者在演出時會發出「類語言」的訊息，而黃狄文亦是對立統一地安排：個體有被眾人指責的時候，但亦有被眾人皷勵的時候。結尾，台中揭開了一方地板，有洞發光，有一人探頭往下看，而他周遭，不遠處眾人圍觀。

在一個群體動量極高的舞作中，黃狄文把動能轉化為勢能，非常有力地結束舞作，「別有洞天」原來是未揭示的凝現。

再出發

這段日子有點疏懶，網誌少寫了，慚愧。希望下半年努力一些吧。上星期周末，看了四個演出，包括《終局》、《伊甸禁章》、《哈姆雷特》、《誰殺了大象》，幾乎東、南、西、北都走過了。幾個演出頗有值得談的地方，前二者「香港電台」《演藝風流》已錄音，未來的星期六會陸績播出。


再對上一星期參加「香港話劇團」35週年香港戲劇研討會，並發表了論文。


前一陣看黃狄文的《別有洞天》，寫了一篇舞評給《信報》，但同文聞一浩已寫了，要另外再寫，看了《針言‧絮語》，但值得說和分析的不多。


明天就由這些開始再出發吧！

羅孚生日晚宴

一月六日晚出席晚宴，為老報人羅孚慶祝生日，我是帶著一份敬意與尊重到來的。同桌的有程翔劉敏儀夫婦、馮偉才、梁天偉、杜耀明，以及顏純鉤、林道群、鍾正文、黃仲鳴、譚加洛等。

我想到很多。跟馮偉才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也許是左派報紙一段黃金時期，其思想的開放，是不再復返了。

有二百多人出席，金庸也來過一下。

最使我高興的，是見到在「香港話劇團」擔任三十多年演員的陳麗卿，她近年退休，但精神很好，眼神有力，聲如洪鐘。

天與地

一月一日看電視劇《天與地》大結局，電台取消音樂會，結尾時佘詩曼失意地回到現場，啟德空地，空空的臨時搭建的舞台，消散的昔日的友誼，正在死亡的一個城市，低迴。她不作表情，冷淒中有世代女性的狠，這是很難忘的眼神。忽然間，一對青年男女走近，他們不知道音樂會已取消，然後，又有另一些人來，三三倆倆地，一小組地，一群地，空地有了人，有了熱，有期待。

這是神來之筆，使我想起《亞爾及爾之戰》(The Battle of Algiers，1966) 的結尾。

音樂會重開，因為有人來，後來，佘詩曼說：和諧並非一百個人說同一句話，而是一百個人說一百句不同的話後，仍然互相尊重。

這句真好！

我也喜歡另一句，佘詩曼對三位往昔的朋友說(大意)：那年因為生存，要吃人，我難過，我無話可說；今天你們做了許多埋沒良知的事，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她並不期望大家再做朋友，但總希望大家可以再走在一起唱歌。

中年了，朋友各有志向，能走在一起是難得，甚至是要經營的。如果曾涉利益，在友誼的色版上沾上一點灰塵，甚至血，最重要的是自己放下，並接受損害你的朋友，包括仍然未能放下過去的他們。不用等待，毋須可惜，良知自有天地。

(此文也在生話網誌發表)

評《20,000赫兹的說話》

去年底到葵青劇院黑盒劇場看劉浩翔編導的《20,000赫茲的說話》，以簡單的舞台處理，探索「潛台詞」。

在戲劇想像上，劉浩翔設定了「創作篇」、「婚姻篇」、「安安篇」，以及「寵物篇」，並以人物的關連來串起四部份。

一對在籌備結婚的男女，男方女方各有情人，劉浩翔有興趣的是不同組合的對談，男女演員 (薛海暉、陳慧心)，同時亦稍作形象改變，飾演男女情人。

這個戲找來歐錦棠與陳桂芬助陣，歐演失意電視編劇，生活孤獨，與一只非洲龜 (王耀祖飾) 相依為命，在好友的皷勵下，嘗試編舞台劇，並玩「潛台詞」，他亦協助扮演其他角色；陳主要演自力更新的一位年長女性，退休不當女佣人了，便修讀護理課，當老人院姑娘，她看著老人一個又一個離去，然後，她中風了，成為老人院住客，她主要是發揮了「開口潛台詞」的可能性。

這個戲意念我給90分，導演80分，故事80分，場面寫作70，而思想與哲理則是65分。

劉浩翔作為一個可編可導可演的香港劇場創作人，其誠意與潛質是絕對可以肯定的，然而往往未能在戲劇目的 (dramatic purpose)上攀上更高的訊息山峰。能出好作品，而未能出有力量作品，或許是因為少了一份歷險之志。

人與人之間，潛台詞發揮得最淋漓，大概是爾虞我詐的時候，是陰冷血險、尊嚴破損時，而劉浩翔只是把潛台詞放在男女花槍、人與人的善念，寵物對人等以這些情境來展開戲劇想像 (dramatic imagination)，對於我，這是非常可惜的。

對於時代的烏雲，溫馨是錯放的蜜糖。

不過這個戲有許多段美麗的潛台詞，如舞蹈一樣使你回味。我最欣賞的是葉留根彌留之際一段，劉浩翔的處理，是有悲憫意識的，一個人走向死亡，在人生最後一程，將死已死，意識在空中迴旋，陳桂芬演來亦見氣度。
(本文投「劇協」的「評評戲」。)

2012年展望

2012年我的寫作計劃如下：

1. 出版《當代香港戲劇藝術》
2. 完成《論許鞍華的電影藝術》
3. 持續寫舞蹈評論，連之前的到年底希望有八萬字
4. 持續地寫《黑澤明研究》
5. 寫一點劇評給「香港戲劇協會」的「評評戲」網上平台
6. 完成劇本《周恩來與布萊希特》
7. 當然，還有一些學術論文、一些詩，或許一些極短篇小說

以上有一些項目，已伴我多年，希望今年可以踏實地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