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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5月22日 星期五

對蕭紅飄泊生命投以關懷──看許鞍華的《黃金時代》


聽許鞍華說想拍攝蕭紅,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感覺到她對蕭紅本身的認識是深沉的。她像帶着極大悲憫的心,要為一個受損害被侮辱的民國女子抱不平。想不到十年之後,在述說與呈現蕭紅一生的《黃金時代》中,竟看到一幅不慌不忙、內斂凝聚的長卷。


影片中,許鞍華採取了自述、訪談的手法,與戲劇場面融合,這方法,自由安排敍事體、代言體的轉化,對處理生命史有若干不解之迷的蕭紅來說,是很不錯的構想。


生長在一個父權中心的地主家,母親又早死,使蕭紅受高中教育的機會被剝奪,後來更因為同情佃農長工而被幽禁,逃走後流浪哈爾濱街頭,為了生存,她跟家裏原來替她訂下親事的男人同居於旅館七個月。她懷着身孕,臨盆在即,又欠下債務,男人回家取錢,沒有再回來(從前說是蕭紅被遺棄,但現在看來也許是發生了意外);孤獨無依的青年孕婦,落難在旅館中,天天被追債,被脅迫賣身妓院,甚至沒有食物和水,她寫信給《文藝雜誌》求救,來救她的包括左翼文藝青年蕭軍(1907─ 1988)。後來,肚裏的孩子誕生了,無力撫養,送了給別人。

去除愛情的浪漫想像
蕭軍與蕭紅相愛了。許鞍華處理蕭軍、蕭紅旅館這一段,似乎有意去除一般人(包括晚年蕭軍回憶)的浪漫想像,無論鏡頭角度、畫面構圖,以及呈現他們做愛,直接來、直接去,是有特殊見地的處理。在幽暗的空氣中,兩個生命,不顧一切,甚至帶有動物性,這是《生死場》描述農村生存景況的筆法。

在《黃金時代》中,有一段戲講蕭軍、蕭紅共同生活,搬進小房子,二人口渴,行李中沒有杯,就找面盆來,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許鞍華以俯攝鏡處理,兩個頭在喝水的微細律動,呈現了一份動物性,滲透出一份悲憫。
這場面取材自蕭紅散文集《商市街》。美國學者葛浩文對蕭紅這散文集特別激賞,分析了它許多屬於女性自我意識與筆觸的技巧,認為是世界文學史女性自傳的代表,「對作者本人及一般中國女性而言,是一部不朽的作品」。

蕭紅的愛好者看《黃金時代》時,應該感受到許鞍華對《商市街》的品味。影片中,窮困生活中的情義與女性的情緒有非常詩意的處理,亦是蕭紅與蕭軍後來分手的張力布局。

從事藝術工作,有時候凝視虛空,或者午夜夢迴,會有許多念想:自己生活的片段、人生的體會、生命的憧憬與追求,感覺重組、延伸、飄浮; 然後,有一句說話、一件物件,甚至一抹色彩、一個眼神,突然聚焦,於是,世界不一樣了,所有思絮都有意義,包括失落的東西和未了的心願。

這是蕭紅的創作方法,可說是「本我」的創作,在《黃金時代》中得到體現。湯唯演的蕭紅,常常凝視一些東西,她的眼神很有內蘊。離開家園時,從收賣舊物販子車上掉下的一隻面盆,在她眼裏是一段日子的記憶;在魯迅家,蕭紅的眼睛是感性的,也是有微妙的含義。

蕭紅開始寫作,是美麗的偶然,由自己出發。第一個小說是《棄兒》(1933),說追求人生進步的青年孕婦無力養育新生嬰兒,紀實文字有一份複雜的女性心理。
電影敍事,說明了一個觀點,蕭紅之所以開始寫作,是因為蕭軍,她要讓自己的男人看得起自己。這亦是影片對蕭紅的定位。她是一位真正的天才,不帶世俗目的或意識型態意圖開始寫作,寫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生命感覺,於是蕭紅的文字,以她的敏銳為基礎,經受時間而保留一份真。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而且多麼討厭啊,女性有着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儒,是在長期無助的犧牲狀態中養成的自甘犧牲的惰性......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這是蕭紅常被引用的一段話,直接談及她作為女性的感受,是1938年她在西安碰到左翼作家聶紺弩(1903—1986)時說的。那時蕭紅的愛人蕭軍決意去延安。
 

時代洪流,是隨大伙進步作家前赴延安,抑或到國府統治的重慶;感情潛湧,是死命捉住到處留情粗線條的蕭軍,抑或打開心扉接受鍾愛自己的端木蕻良(1912—1996)。

許鞍華很仔細處理這一段《黃金時代》,我們不會落入簡單化的年輕人三角戀愛,或者左翼作家浪漫濫交的想像。反而,每一個人:激情的蕭軍、丁玲,內斂的端木蕻良、蕭紅,通達的聶紺弩,以及全身忘我投入組織抗戰文藝的蔣錫金(1915—2003),全部都有個性,全部都有執着。

許鞍華以男女感情的離合,寫那時代的風浪。影片呈現蕭軍決定去延安,而蕭紅留在西安,火車站分手那場充分表現了二人的深情。許不寫二人之前的爭論,而呈現二人分手的瞬間,演員必須以非常準確的情感表現那規定情境。
端木蕻良與蕭紅走在一起,是自然的事。蕭紅選擇南下,於是由西安到武漢,由武漢到重慶,然後 1940年與端木蕻良來到香港。許鞍華沒有呈現端木蕻良與蕭紅的親密畫面,甚至會暗示端木蕻良性格懦弱、退縮,遇事會先為自己打算,但她呈現端木蕻良在香港醫院替垂死的蕭紅從喉頭的造口吸出濃痰。

蕭紅的生命是短促的,也是飄泊的。如果東北是苦困的蕭紅情感世界的激情記憶,那麼香港則是彌留的蕭紅領受生命恩義的一個空間,是蕭紅飄泊短促生命的最後一站。在香港,除了南來文化圈之外,蕭紅沒有很多朋友,但蕭紅卻找到一個稍稍可以靜心寫作的空間,讓念想延伸,寫了中 篇《小城三月》,完成了長篇傳世之作《呼蘭河傳》。在戰火紛擾的時候,蕭紅在中國南方的香港,用文字記下自己兒時在東北的所見所聞。

傳記電影常會有一個危險,就是太多交代而場面貧乏。許鞍華在《黃金時代》中成功地把一些主題信息通過生活化的場面滲透並呈現,例如影片有意識地用反襯手法,把缺乏家庭溫暖,兩度懷孕兩度失子的蕭紅,置放在胡風、梅志夫婦,羅烽、白朗夫婦,魯迅、許廣平夫婦當中,並安排兒童角色,讓我們體會蕭紅生命的失落。

成功建立有價值的視角

此外,《黃金時代》用敍事代言相輝映的方法,不單把豐富的場面處理得細緻有詩意,亦把述說的部分提升為帶有深意的場面。那些蕭紅的同代人,為我們述說他們所知的蕭紅,透過這些述說,許鞍華呈現了一個時代。

通過對蔣錫金的描寫,許鞍華實在地呈現了那一代抗日作家的形象,既忘我,又非常人性,既守團隊規定,又重情義。或許是因為這樣,當飾演蔣錫金的演員以蔣錫金身份接受訪問,說到自己最後一次見蕭紅而不能自已時,我也落淚了。演員與角色二而一,我亦與那時代二而一。

《黃金時代》成功地建立了一種很有價值的視角,在文化史距離下,演員通過進入角色,與觀眾共同審視那個時代的人物。許鞍華的取態,是用自己生命感覺去把文化史中的蕭紅血肉化。因此,影片所選用的創作材料,主要結合蕭紅的研究,而不作太多虛構。如此一來,《黃金時代》採用了很多含蓄的筆法,在有限史實中誘發深遠的意味,強烈卻淡然,很有美學價值。

影片中有些述說,可以用「留白」的方式去縫合不同的處境;有些當然的抉擇可以用畫面的感覺去透現;有些發生了的事,可以呈現不同的版本。我們都接受,因為許鞍華在影片一開始,就建立了全套電影的文法。

許鞍華用前後呼應的俯攝鏡頭,表達她對蕭紅的體會。蕭紅生命常處困境,但最後她是自己上路的—— 離開旅館從窗口跳下小艇、挺着大肚在文協大樓外打地鋪、武漢碼頭大着肚跳上船、彌留在香江病牀上。《黃金時代》並非要鳥瞰蒼生,而是許鞍華對蕭紅飄泊生命投以一個電影導演 的關懷。

(原刊於《明報月刊‧明藝》第40期,20141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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