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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6月10日 星期五

《誰家老婆上錯床》導賞手冊

近日香港話劇團重排《誰家老婆上錯床》,我在一九九九年為他們寫了一個導賞手冊,在二零零七年出版之《品味戲劇》一書有刊載,這裏再登出,讓大家參考:
 
跟青年朋友談談性鬧劇¾¾《誰家老婆上錯床》導賞

各位同學,你們好。這次你們將要看的戲是一個鬧劇(farce)。請注意,所謂鬧劇,並非指胡亂來的戲,也並非指社會新聞中所謂的目的不良的行為遭揭發又千方百計自圓其說的事件。鬧劇是一種劇種,是特定類型的戲劇,無論從劇作構想、主題、題材、人物、事件、行動、處境、對白、人物性格、思想模式,甚至服裝、道具、化粧等等,都自有一套邏輯,跟其他戲劇類型,例如悲劇(tragedy)、喜劇(comedy)、正劇(drama)、荒誕劇(theatre of absurd)等有所不同。當然,從劇場效果來看,鬧劇與喜劇是近親,有共通的地方。

老實說,要跟大家介紹這次這個戲並不容易,《誰家老婆上錯床》(Whose Wife Is It Anyway),單看劇名,已經知道是一套圍繞偷情做文章的戲,戲中的對白,又非常露骨地以性和性器官作語帶相關。有時說得太明白,大家除了笑,也許還會面紅,不明就裏的校長、訓導主任,更會誤會你們戲劇老師帶你們去看「三級話劇」呢?例如這個戲的主要人物,叫「楊世洲」,一個成功的政治風頭人物,卻改了這個名,「細周」「細周」,聽上去也使人想入非非,忍唆不禁了。加上他是立法院委員,於是他的另一個稱呼是「楊委員」(「陽萎完」),這是很典型的性笑話吧。

我說很難為大家介紹這個戲,但我不是「不費吹灰之力」地就把一些這個戲攪笑的方法(性和性器諧音)指出了嗎?

問題在於這個戲的表面笑料是人人都看得到的,但要明白這類戲的形式和意義,笑料背後的諷刺,劇作的構想與人物性格組合的意義,卻不能停留在笑料技巧介紹這個層面上。

為甚麼用性來作笑話?

要明白《誰家老婆上錯床》這個戲,關鍵在把握種種有關性、性器、偷情的笑話和戲謔。跟色情表演或者色情電影不同,這個戲的種種處境雖然「一切與性有關」,但卻是結構非常嚴謹的鬧劇。只要我們用坦蕩蕩的胸襟去品味這個戲,而不單只滿足於表面的搞笑,就會體會到。
 
言歸正傳,為甚麼用性來作笑話?首先,根據心理學家弗洛依德(S.Freud, 1856-1939)的理論,笑話是人類把壓抑的潛意識發洩的其中一個方法,是維持心理平衡的途徑。換句話來說,笑是可使人心理健康的。很多笑話都是嘲弄某些民族的性格特徵,把它們誇大,於是,在哈哈大笑之後,種族之間的潛意識隔膜反而可以打消了。又有一些笑話是笑不同專業的人,或者笑某一類性格,例如自大的人,自卑的、貪心的、貪錢的……等。

性笑話是笑話當中很主要的一類。按照弗洛依德的心理學理論,人有性的慾望,於是有種種幻想,但卻又不能在現實生活中完全可以滿足,這種種慾望會變成我們的潛意識,通過白日夢、夢等方式,壓抑的慾望會發洩出來,亦正正如是少年男女在青春期時,會有綺夢,這是正常的。

除了夢,人們還會通過笑話(甚至粗口)、文藝創作等去把種種潛意識的慾望發洩出來,所以,青春期的男男女女,間中亦會講講性笑話,用一種輕談淺笑或放聲大笑的方式去維持心理健康。

當然,如果一個人從早到晚,總在談性講性笑話,亦是有問題的。這表示這個人未能更好地發揮他/她的生命力。正如我剛才說,文藝創作也是可以把潛意識慾望抒發的,我們可以把慾望化為創造力,用美和藝術的過程,昇華我們的原始衝動。

性鬧劇是藝術創作,通過欣賞這類鬧劇,與及之後的種種回味和回憶,我們的原始慾望得到滿足(並且是大程度的滿足),我們因而得到心理的平衡。

這便是為甚麼有些戲會用性作為題材的原因了。把性遊戲化,變成戲謔,因而我們會消除內心的緊張。

當然,用性來作喜鬧劇,跟色情表演是兩回事,簡單來說,性喜鬧劇把性看成笑話,舒緩了觀眾的心理緊張;相反,色情表演卻是引起觀眾心理的緊張。性喜鬧劇讓我們在哈哈大笑中忘掉性;色情表演卻是要我們產生性的需要。至於理論上的根由,這裏就不細表了。

有一些文化人類學者指出,戲劇的產生,是跟上古的祭禮有關。無論悲劇與喜劇,都涉及人類的生存,悲劇是死之歌頌,而喜劇是生之歌頌,於是,同是愛情故事,悲劇以情人分離告終,喜劇則以情人結合完結。情人結合,種族得以繁衍,人類的生命力得以延續。這背後有某種程度的「性」的暗示。

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Aristotle,384-322 B.C.)在《詩學》中說,喜劇是源於上古的頌陽曲(phallic songs)。所謂頌陽曲,是人們集體的儀祭,歌頌男性的生殖器,這是生命力的禮祭,自然是喜悅的,至於後來怎樣發展成為使人笑的表演形式,大概亦不難想像。歌頌生命,除了用崇敬的心情,嚴肅的態度之外,亦自然會作某程度的戲謔,舒緩心理的緊張。各位同學有興趣,不妨到圖書館,找一些古代文化的畫冊看看,你會發現有很多關於生殖、性器的圖畫的。事實上,「祖」這個字,左從「示」,是祭儀;右從「且」,即是男性陽具的象徵。我們說祖先祖先,其實亦暗喻了生命力(性)的承傳。

用性來作喜鬧劇的中心,其實是古而有之。希臘喜劇《利茜翠坦》(Lysistrata),講一班希臘女性,為了使男人停止戰爭,竟聯合起來,對各自的伴侶實行「性罷工」。這樣的戲劇構想,極盡戲謔之能事,討論的卻是非常嚴肅的主題。
 
扯遠了,還是談談《誰家老婆上錯床》這個戲吧。

《誰家老婆上錯床》的劇作構成

一個戲的構成,最主要的元素包括情節、人物、對白、舞台意象、主題……等,但這種種元素,都導源於這個戲的中心意念:這是一個關於偷情的鬧劇,但中心行動卻是如何處理一具「屍體」。偷情本來是非常秘密的事情,但在鬧劇的框架(frame)之內,作者竟安排了一個又一個不應該在這個空間出現的人物出場。觀眾在欣賞作者如何把這些人物的出現合理化,又在看主要人物如何一方面要應付一個又一個出現的人,一方面卻又要隱瞞(或者轉移)偷情、房中有「屍體」和自己的真正身份。他們如何化解一個又一個暴露真相的危機推進這個戲的發展,為了掩飾一時想出來的理由,他們不斷把謊話說下去,愈來愈似是而非,但卻愈來愈泥足深陷。

各位同學在觀看這個戲時,要是能捉著這一點,就自然明白這個戲的所有情節推進了。

兩個屬於不同政黨的男女,相約在一家五星級酒店偷情,酒店採用二十世紀初Art Deco(裝飾性很強的美術風格)的設計風格,有一隻很大的窗,由於是新酒店,設備還未完善,大窗經常自動滑落,衣櫃門會自動打開,在這個環境中,《誰家老婆上錯床》的戲展開了。一切開始得很「自然」,偷的感覺很強,觀眾期待著即將出現的調情戲,但就在這時,當一對偷情男女要打開窗簾,享受台北美好夜色的時候,他們發現了一具「屍體」,伏在窗台上,似是遭到窗門滑落時擊中頭頸而死。

整個戲的發展方向改變了。由原來的偷情,轉為如何處理屍體。

首先,他們不能報警。因為一報警,他們的事就被張揚,男主角是成功人士,他有一般人的特點¾¾自私,一張揚,他的地位也許就不保了,因為這是醜聞,但政客始終有政客的特點,他們可以把一己的自私,說成是眾人的利益。

由於這個戲是一個鬧劇,因此,人物的對白和思想邏輯,就按照鬧劇的方式運作,不過他們的基本性格卻是沒有改變的,王珍珍頭腦簡單,而楊世洲則自私好名,他甚至不是政客,因為政客以政治當遊戲,沽名釣譽,從中得到利益和權力,他對政治則完全不感興趣,他只是混在政客堆中的一員,他是一個有一切人劣根性的人物,也是鬧劇中很主要的,不可缺少的角色。

鬧劇有一定的嘲弄對象,楊世洲這位「混在政客堆中的一員」,是典型的中產階級,是這個戲主要嘲弄的對象。這亦正正是這個戲其中一處意義之所在。一般觀眾在看到這位「成功人士」被嘲弄,看著他的狼狽而產生某種心理優越感;而中產階級觀眾則在某種「半自嘲式」的感覺中體會到戲劇和人生的微妙關係。

作者要嘲弄這位楊世洲,因而就不會讓他在戲劇推展過程中得到任何偷情的甜頭,也不會讓他在處理屍體時顯現他的聰明才智,於是他的助理潘照祖(諧音「照做」)上場了。

楊世洲要偷情卻發現了屍體,為解決難題他找來私人助理潘照祖,結果,在戲劇推進過程,這位潘照祖卻當上了真正的英雄(在這個性鬧劇的格局中是性英雄),他不單止能有魅力吸引到不同的性感女子,更在戲的結尾贏得了美人歸。

一個普普通通的立法委員助手,一直不知道女色為何物,古古板板地生活了三、四十年,最後竟成為性感英雄,有不同女性垂青,甚而找到結婚對象。

這是比楊世洲偷情遇著屍體更重要的一條戲劇線,也是更有意義的一條戲劇線。

這亦呼應了我們前面所說的關於心理學與藝術關係的講法,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實人」怎麼可以一下子成為既性感又開放的性感英雄呢?在日常生活是非常難的,但「老實人」也是有慾望的,就正如一般觀眾都有慾望,結果,在這個《誰家老婆上錯床》的性鬧劇中,「老實人」竟陰差陽錯地當上了英雄,甚至在情急之下,他竟會兩度衝口而出地用男性本能性慾望語言來解圍。

當立法委員楊世洲的太太竟也來到現場時,我們這位「老實人」為要使她馬上離開,他變得歇斯底里起來。

      性鬧劇用性行為去解決矛盾,為要使老闆的太太離開老闆偷情的現場,這位「老實人」竟然「勾引」起老闆的太太。但更妙的,是這位已屆中年,風韻猶存的闊太太竟然答應,還帶著熱情。

於是一個老實人之所以成為性英雄,並非因為好色,也並非因為墮落,而是因為要盡忠職守,這樣的劇作處理,不是很能滿足到普羅市民的潛意識慾望嗎?

普羅市民也是要成為英雄的,也有想當英雄的需要和慾望,但一般人沒有膽色,又不敢越軌,很難成為真正的英雄,但在這個戲中,竟然無須承擔起道德責任,也可以充當起英雄來,這是使觀眾非常滿足的劇作處理。

這也是有主題意義的劇作處理:在下面的人是不能看輕的,有機會,他們會顛覆這個世界的秩序。

從這個角度看,《誰家老婆上錯床》這個戲中與劇情似乎並不相干的中年旅館服務員和旅館清潔工,就並非單單是為了製造笑料,而是展現低下層人在特定環境之下對既定社會秩序的顛覆。因此他們進來的時候,有時竟然會有反客為主的感覺,彷彿是他們在控制這個世界。

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邏輯來理解世界,確定自己在這個世界的位置。在這個戲中,服務員們決非單單會低聲下氣,他們有一定的自我意識,在進進出出的場合中,觀眾會發覺他們有某種強大而神秘的力量。

在戲劇史中,喜鬧劇的主角往往都是僕人,或者是低下層人,甚至會有某些場合,會出現聰明僕人戲弄主人的場面,大概亦是因為要滿足觀眾的壓抑及對制度和現況的不滿。

偷情戲的情節發展

任何戲劇,都有一條主線,偷情戲對於觀眾來說會產生一定期待,大致有兩種情況:
 
       一、 觀眾同情偷情者;
       二、  觀眾不同情偷情者,相反,同情他們的妻子、丈夫或原來的愛人。

 如果是第一種情況,觀眾會期待他們能夠偷情成功,於是,種種阻力,是戲劇的危機,到他們終於克服了種種困難時,戲就完了。至於第二種情況,觀眾並不期待偷情成功,相反,他們希望偷情者的丈夫、妻子或原來的愛人能夠闖進現場,偵破姦情。

《誰家老婆上錯床》在開場時,觀眾或許會同情楊世洲和王珍珍,因為他們敢於越界,打破了黨派之限制,加上他們二人在外表上看亦是一表斯文。但當發現了屍體之後,楊世洲的表現實在太自私了,加上他把潘照祖也拖了進來,轉嫁了危機,觀眾並不會同情他,但是王珍珍的丈夫太魯莽了,正一是粗人一名,生得又非常壯健,如果他知道王珍珍在酒店,是可能會搞出人命的,觀眾並不完全同情這位魯莽丈夫,但由於楊世洲早已把責任推了在潘照祖身上,這位魯莽丈夫要找晦氣的是一位「老實人」,觀眾同情「老實人」,於是,心理上一直支持著劇中人的種種隱瞞行為,和一系列引發的情節。
這個戲有三件事要隱瞞:

一、  楊世洲與王珍珍偷情;

二、  有一個屍體在室內;

三、  特定處境中某些人(或屍體)的身份。

戲開始不久,楊世洲瞞太太、瞞酒店經理說要去開立法院辯論會,接著他瞞潘照祖,說自己是在中央圖書館的貴賓閱覽室,然後珍珍報告她如何跟丈夫說是去台南看親戚。

接著他們就發現「屍體」了。這是危機的開始,服務員進來了,楊世洲不能讓他知道這裏有屍體和女人。服務員走後不久,經理又上場。

到潘照祖來到幫手解困,擾攘了一會之後,經理再上場,陰差陽錯,竟發現了王珍珍,於是楊世洲竟來一個權宜之計,睜著眼說大話,對經理說王珍珍是潘照祖的太太。

有了新身份(潘太太)的王珍珍可以不用在不相干的人面前躲來躲去了。(其實這個情節也頗有意味,老闆們常常為了私利而給手下定身份。)但有了這個身份卻害苦了潘照祖,因為王珍珍的丈夫來了,而楊世洲竟說她與潘照祖在一起。

這條線索,發展下去,像我們玩移塊砌圖遊戲,把不同的人安放於不同的房、櫃、陽台等地,目的是為了隱瞞。

至於隱瞞屍體,則更妙,從把它藏在衣櫃,到明目張膽地把它認作喝醉了的哥哥,甚至載歌載舞,這部份的情節設計可算是很妙的。

更妙的,是原來「屍體」並非是屍體,那偵探並沒有死。這是第一幕完結前最大的出乎意料的情節,雖然偵探後來又被窗門撞暈了,但我們知道,在下半場,一定有戲在這偵探身上發生。

結果下半場偵探醒了,但失了憶,於是最大的隱瞞轉移了,變成不要讓他記起自己是誰。

在這種種情況之下,又闖進了楊世洲太太盼盼和潘照祖母親的護士葛蘭蘭。要隱瞞的事多了,人也多了,於是潘照祖甚至在情急之下,用「到隔壁瘋狂造愛」來解圍。

種種隱瞞之所以能產生戲劇效果,是因為所謂的戲劇嘲弄(dramatic irony)。觀眾知道某些情況,而劇中人反而不知。例如觀眾都知道王珍珍丈夫要找潘照祖算帳,但他未見過潘照祖,所以當潘照祖站在他眼前時,他也不能認出,觀眾會產生某種戲劇嘲弄的快感。當然有某些知道潘照祖身份卻又不相干的人上場,事情就不好了,所以這處境又有一點危機感。

關於鬧劇表演

人人都能享受一齣精心排練的鬧劇,劇場裏會有很多笑聲。不過真真正正能欣賞到鬧劇的美妙,卻也是需要學習的。因為鬧劇有特定的對表演的要求,所以我們在看演員的表演時可以從這方面入手,如果這樣,我們便不單在看戲,而是體驗表演藝術了。

首先,鬧劇永遠在一種戲謔的誇張氣氛中推展,要使這氣氛產生效果,演員們都會用一種簡單、直接的方式去把握角色,他們的信念並非來自對角色的性格歷史的深刻把握,而是對即時的處境作非常確定的行動抉擇,並且會源此繼進。能夠體會到演員們的這份表演的直接性、即時性,是看鬧劇的大樂趣。

當我們看見一個又一個不合邏輯的權宜之計被煞有介事、真有其事地推出,而另一方卻又完全相信、照單全收,我們會覺得很好笑。如果我們看見演員們有非常大的信念,我們就能體會鬧劇的本質¾¾對無論如何重大的事情的戲謔把握。「天塌下來當被蓋」作為一句鼓勵或自勉的說話是嚴肅的,並不會帶來笑聲,但要你「以字論字」,從字面上去把握這句話,真的把倒塌下的天花板放在身上「當被蓋」,那就是用鬧劇的態度和信念去生存了。

一定的生活型態有一定的節奏,鬧劇對演員的節奏感要求很高。除了是某種處境性的時間把握之外,某些行動和對白的輸送,也自有節奏要求。所以各位同學在看《誰家老婆上錯床》這個鬧劇時,可以特別留意演員的節奏感。

結語

鬧劇是一種很特別的戲劇類型,它通過戲謔提出了某種對世界秩序的觀點,《誰家老婆上錯床》是一個性鬧劇,但從人物關係的安排上,卻可以看到作者對某些既定世界秩序的顛覆。

    不過,人生問題很多,不同問題有不同接近的方式,有一些問題,也不是鬧劇可以處理的,正正是這樣,我們需要多種不同類型的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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