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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9月21日 星期三

關於「政治藝術」的第一次思考

(以下文章於今年八月刋於Meta)

關於「政治藝術」的第一次思考                               盧偉力

前言
Meta 編輯邀請我寫一篇關於「政治藝術」的稿時,我一口就答應了,心想,大概就是寫一些「藝術與政治的關係」、「藝術本身離不開政治」,又或者「藝術中的政治題材」之類的題目,要不然,就效發胡適 (1891 – 1962) 當年的《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寫一篇《政治的藝術‧藝術的政治》來。確實,香港近年來最引人駐目的文化表述 (cultural expression ) 是她的政治,從議會到街頭,從媒體到現實,從課堂到家居,人們都沸沸揚揚,表達意見:憤激的真情、平靜的假意,理念的堅持,歪理的重覆,比通俗劇更煽情,很值得研究,一路走下去,就衍生了涉及「政治的藝術」的一些命題了。
著手寫這篇稿時香港政治危機一觸即發,每一個有常理的知識分子都必然會面對,會思考我們社會下一步如何走下去。「七一」遊行示威,據說有近六十項訴求,而其中,更有藝術家以「角色扮演」方式來表達,他們不單止作為公民參與了遊行,他們更把這段從維園到政府總部的遊行路,化作「行為藝術」的空間,進行了一次藝術活動。
當一個界別的公民,以自身界別的特質參與改善其身處社會的政治,這個界別是有希望的,這個社會也是有希望的。

從我的年青時代說起
        三十年前跟隨先師林年同 (1944 – 1990) 學習電影理論與美學,他同時引介我們看中國與西方的原典,從莊子到法蘭克福學派 (Frankfurt School),從「符號學」(Semiology) 到「賦、比、與」,上下古今,涉高涉遠,「類型電影理論」與「詩品說」並置,單鏡頭 (或稱「長鏡頭」,Long take)共傳統中國長卷畫 (例如《清明上河圖》)統整,使年青的我們學習藝術的同時,思索中國的重生和文化發展。火鳳凰展翅,撥開天空的汚雲,舞韻無形、旋律希音。今天回顧,這是有深遠意義的教育實踐 (education praxis),因為他是在文化大革命 (1966 – 1976)「十年浩刼」結束後,有意識地表達對中華文化的認同,並通過旁徵博引,建立我們這一群生長於殖民地香港青年的文化自信。
        在生命最後一段日子先師告訴我,他從事電影研究所希望做到的有三點:
‧建立討論中國電影美學的辭彙;
‧把傳統中國美學體系的生命力溶注進現代電影藝術中去;
‧探討科技文明與傳統文化的本體論關係。
        先師的教學與研究,已超越了學科,而帶有文化實踐意味了。他的學術取向,可以說是有費孝通 (1910 – 2005) 所說的「文化自覺」 (cultural consciousness)。
       
從學術反思到文化自覺
中國社會學開拓者費孝通1998年以近九十歲高齡,反思自己的學術歷程,提出「文化自覺」這一詞。他說他八十五歲之後,感覺自己老了,力不從心了,甚至開始想到身後事了,想到自己大概只有好幾年,他決定要做一些回顧的事,於是有學術反思。他的方法是重看對他有大影響幾位老師的東西,包括吳文藻 (1901 – 1985)、潘光旦 (1899 – 1967)、Park (1864 – 1944)、Shirokogorov (1887 – 1939)、Malinowski (1884 – 1942),一路走來,温故而知新,他體會到一份文化自覺意識,「從個人擴大到自己所屬的文化,從個人學術發展擴大到一門學科的演變。學術反思是個人要求了解自己的思想,文化自覺是要了解孕育自己思想的文化。」
費孝通晚年重看Malinowski 的《文化動態論》(The Dynamics of Culture Change,1945),看到老師的人類學,如何從靜態的文化結構觀,轉變為動態發展觀。成熟期的Malinowski到非洲,看到當地的原有文化被西方殖民主義破壞,心裏很不舒服。他想以其應用社會學知識,改造殖民主義,為殖民地的人民做點事。雖然杯水車薪,無法改變具體政治形勢,但卻使他感悟到一個正在發生文化巨變社會的變遷,寫了一本改變人類學的書。
這本書的結論,甚至可能改變人類:人類必須有一個共同一致的利益,文化才能從交流而融合。殖民主義不能解決文化共存的問題,霸權主義、種種威權主義亦然。所以費孝通提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
九十年代以降,世界被所謂「寰球化」(Globalization)的觀念支配,無論經濟、貿易、文化,甚至生活方式、教育,在在都強調「與國際接軌」,當所謂的Internationalization實質是對某種潛在威權的同步化與規範化,對正在發展的文化體系 (culture system) 是不利的,這是以內化主導的文化來取代文化交流,實際上是一種文化無意識 (cultural unconsciousness),是自我握殺。費孝通的四句話,是對這迷思 (myth) 的破解。
        對於教育工作者學和學者來說,文化自覺是認識自身的文化基礎,並以其教育與研究為其所屬的文化體輸入正面的能量,讓其持續發展;那麼,作為藝術工作者又是如何體現其文化自覺,如何調動其內在文化底蘊的動能?
        我想這是「政治藝術」的宏觀指向。

從審美活動到社會行動
一般來說,藝術是人們發揮審美天性的手段,無論是形式、抑或是主題,都多多少少跟現實有關係,所以當十九世紀中科學主義、實證社會學、達爾文天演論、馬克思社會進化論先後興起之後,現實主義 (Realism)就自然地成為藝術主流,雖然當中有十九世紀中後期「為藝術而藝術」(Art for art’s sake) 的倡議、十九世紀末象徵主義 (Symbolism)、二十世紀初諸相紛陳的現代主義 (Modernism),但藝術作為提供現實參照這一點在二十世紀,乃至廿一世紀的今天都是很重要的,尤其在世俗社會,在大眾文化裏,種種反映現實論、主題先行論,都有基本市場。
所以,思考「政治藝術」,其中一個不得不探討的方面,是藝術與現實的關係。
從生產過程來看,藝術家、創作資源、發表媒介、審美活動等等,都是具體的物質存在,是現實的一部份。不過,藝術家的創造,建構空間、模仿形象、表演物事、述說過程,是為人們提供感覺與想象,是符號系統的關聯,情感節奏的體會,它並非現實的一部份,其內容與形式,或許跟現實有關,卻不必然受現實制約,於是,從鏡象反映到天馬行空,都可以是藝術家的創造。
藝術的創造,其物質層面從屬現實,其思想層面 (形而上的方面) 卻是另有一個世界,所以,藝術家要有創作自由,除了因為當代公民社會的「思想自由」、「言論自由」等原則之外,更是美的本質開掘。
        審美或許是我們來到此世的其中一個原因。
        所以,當現實世界諸種機制和實體,壓抑藝術家的創作、或壓抑審美活動,我們就有需要以社會行動 (social action)方式去抗衡這些壓抑。廣義來說,爭取社會福利保障,改變學校教育取向,好讓工人、學生有餘暇、有餘力去參加藝術活動,是與藝術有關的社會行動;在社會中下層艱苦地生活,堅持不一定有市場的藝術創作,則是與社會有關的藝術行動 (art action) 。曾灶財 (1921 – 2007)日復一日在香港公眾地方以毛筆書寫其家族事蹟,是街頭塗鴉,抑或是文化申訴?無論如何,他的創造,建構了社會景觀,他的字體不一定成家,但他的實踐,是很有意義的行為藝術。杜象 (Duchamp,1887 – 1968)的《噴泉》(Fountain,1917),把一件實物 – 馬桶 – 匿名參加藝術展覧,當年被評審拒絕了,但這次行為,對現代藝術影響深遠,衝擊美學與藝術理念,開啟了「概念藝術」、「實物藝術」的先河。
        當「置放」本身可以啟發我們思考藝術,甚至思考人生和社會,「置放」這行為是關連藝術的。

作為公民的藝術家
        藝術家最根本的行為,是如何「置放」自己,安身立命。如果一位從事藝術工作的人把自己置放在一個社會公共空間 (public space),參與使社會走向公義、進步的活動,可說是作為公民的藝術家,而如果這公民藝術家 (或藝術家公民) 以藝術的特質參與社會,就是文化行動 (cultural action)了。
        如果音樂藝術以音樂而藝術,視覺藝術是造形而藝術,戲劇藝術以戲劇而藝術,那麽「政治藝術」則是以「政治」而藝術了吧。
        何謂「政治」而藝術?
        我的工作定義 (working definition) 很簡單:在參預眾人之事的過程,依由公義,衍生出美,創造了審美機綠。
在中國,當示威被鎮壓後,感悟到「從星星的彈孔裏,將流出血紅的黎明」,可說是「政治」而藝術的一個例子。這兩句詩摘自北島的《宣告》:

        也許最後的時刻到了
我沒有留下遺囑
只留下筆,給我的母親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裏,
我只想做一個人。
寧靜的地平線
分開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選擇天空
决不跪在地上
以顯出劊子手們的高大
好阻擋自由的風

从星星的弹空
將流出血紅的黎明

面對各種「理直氣壯」的壓廹,藝術工作者不得不正視淋漓的紅色,以及淌血的現實,「置放」自己於時代的激流當中。

        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藝術工作者在爭取社會公義過程,可以以詩而興、觀、群、怨,同時,更可以以直接的興、觀、群、怨而達到詩。我想,「政治藝術」的可能性亦建基於此。

201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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