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劇場的人生究竟相—評《康乃馨》 盧偉力
有一些人,因著其氣貭,使我們感到與其共證生命的幸福;有一些事,因著其情韻,使我們對生於此世有一份感恩。那天我們前往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再看一次翩娜.包殊 (Pina Bausch,1940 - 2009)舞蹈劇場代表作《康乃馨》( Carnations)。從各人的臉容上,可以感受到一份致敬的心,一份複雜的喜悅,以及一份緬懷之情。於是,未開場前,劇場已彌漫著生命緣遇的感覺,舞台地板上鋪滿了成千上萬絲絨康乃馨,不同顏色中有許多憧憬,與台下觀舞者的心情互相輝映。
似乎翩娜是把這個作品定位為緣遇的吧,正式開場時,會有多位舞者自台上步到台下,各自尋找觀眾,一同暫時離開劇場……好整以暇,當我們期待會有一些甚麽發生時,台燈轉亮了,有一把沉厚女聲樸素地送出懷舊英文歌《The Man I Love》,有一個穿黑色西裝的中年男子,步到台上正中,直視觀眾,以手語演繹歌詞。
這把女聲、這首歌、這位中年男子的手語,重覆出現在整晚的演出中,可以說是復現主題 (leitmotif),或許大部份人都需要這份憧憬吧:希望有一個人走近自己,手挽手一道走向未來,在一個小小的空間,平靜地過日子。
我們都希望過簡單的生活,但生活從來都不可能簡單,兩個人相處,激熱有時,温潤有時、打鬧有時、愛撫有時,於是人生就有了節奏,有各種身體扣連。翩娜的舞蹈語言中,兩位舞者 (男女、男男,女女),動靜色相,諸態紛陳,使人聯想很多。
在《康乃馨》中,這組雙人舞出現在前段,彷彿是一去不復返的久遠的人生,證之於舞台意象,是這段舞前後分別以一位纖瘦舞者優雅地在花園上橫過,遂建立了一個框架 (frame)。這女舞者的身形與氣貭,使我們聯想到翩娜,並且是少女時代,甚至兒童時代的她,因為這舞者身上只穿上白色內褲,赤裸上身、胸前架著手風琴,很自然地走動,幽幽淡淡,沒有甚麽動作,只是站在那裏,然後步回後台,沒有要勾起我們情色的聯想。
翩娜緬懷少女時代,但見男女舞者,持椅子奔出花床,圍成一圈,齊齊以椅為伴,舞動起來,節奏中自有童真。整片花床是他們的世界,舞蹈是生命的全部,歡笑亦是生命的全部。
但值得注意的是,《康乃馨》的展開,是這一大片美好色彩一團一團地被踐踏、摧殘、壓迫。我們看到兩個男子領著兩頭大狼狗出場,我們看到幾位穿黑西裝的健壯男子,彷彿監視似地分站在台上幾個不同方位,嬉戲的少男,像被狩擸的野兔。
《康乃馨》原來也要呈現美好事物的被摧殘。
舞蹈劇場跟敘事舞蹈不同之處亦在這裏,它毋須受制於事件與角色這些相對限定性較強的因素,而直接以情態、處境、動韻、形姿、節奏來表達情意與誘發感悟,於是緬懷舊日憧憬的意象與感覺,可以與種種強者對弱者施壓的權力與威嚇並置。
在《康乃馨》舞蹈劇場中,有幾位穿黑色西裝的壯健男子,呈現著不同的威嚇,有時他們會自高台上突然縱身躍下,幾十呎的墮落,在眼前瞬間閃過,像一把利刃直插下來;有時他們又會輪番以身體撞擊地畢直跌在桌面,再滾動到地上,人與桌與威嚇,自遠而近,迫向台左前方坐在椅上背向觀眾的女子,直到近在眼前,撞擊還在不斷增強。
翩娜把現實複雜的壓迫作本貭還原,彷彿現象學 (Phenomenology)的運作。直接而來,卻不怕淺露,因為舞蹈掌握世界的方式,是生命節奏的提煉與再現。舞蹈美學的理想,正正是生命能量的呈現。
當生存的恐怖步步進迫,並不斷增強,我們會有離開的需要,我們特別能感受人身自由的可貴。因此,那男子在整個演出重覆出現多次的冷冷的「Passport」這一句,提醒著我們存在並不自由。
少女時代的翩娜包殊,從學德國表現主義舞蹈先驅 Kurt Jooss,她六零年到紐約茱莉亞藝術學院學習,受益過Paul Taylor等美國現代舞大家,成為獨當一面的舞者與婁有創見的編舞家,七十年代回到德國,挑起一個舞蹈團藝術總監之工作,以其後現代主義舞蹈語言與舞蹈劇場橫空出世。
那天我看著台上的演出,亦不期然產生一種緬懷的感情,我在緬懷我們這一代香港藝術人,是如何由八十年代初與翩娜‧包殊相遇,《康乃馨》裏有許多舞蹈語言,甚至服裝處理,在香港九十年代以降的舞蹈作品中婁有出現。我們由驚嘆到模仿,不避嫌抄習,因為我們正正是要向翩娜‧包殊致敬。
或許是因為我們愛翩娜,當代香港現代舞愈來愈多舞蹈劇場,大型舞團、中小型舞團,以及不少編舞家、獨舞者都銳意探索這表現形式。舞蹈劇場強調生命經驗。於是,某些人生景況的凝聚、重複、變奏可以入舞,就算日常生活的動作亦可以入舞,甚至語言也成為表現手段。
舞蹈劇場要處理生命經驗,創作者常常探索「甚麽是對生存最重要的問題?」
如果敘事舞劇處理大量事件、人物講究典型性的話,那麽舞蹈劇場注意的,是把存在省略,還原為基本的意象。
一個動作,一種動律,可以生出許多互動節奏,《康乃馨》最後,以愛的感覺蓋過康乃馨被摧殘的現實,亦是人生的究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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