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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9月29日 星期四

《Plaza X 與異变街道》

 8 號風球下寫網誌,感覺很特別。

跟「香港舞蹈聯盟」Joanna 談好寫一系列關於黎海寧的文章,亦跟「城市當代舞蹈團」Ramond 說了,請他幫忙搜集有關資料,待手頭上兩本戲劇書完成後就可以投入寫了。以下文章刊於 6 月23日《信報》:

在寂寞中體會蒼生
      – 談黎海寧的《Plaza X 與異變街道》               盧偉力

有些人與你在人海中相遇,那怕只是很短暫的瞬間,但感覺與感覺交流、融合,生命共振著,讓你有不枉此生的體會;有些藝術作品,似與不似之間,並不具體,甚至使你費解,但卻仿彿自有生命,乍然而來,纏繞你,又飄然而去,讓你觀照、想望,你的心神與其情韻共舞。
黎海寧的舞蹈創作正正就是使人意動遠近,忘乎具象的作品,能說明香港當代藝術探索的成就。譬如Plaza X與異變街道》吧,四月底第四度公演,不少觀眾已看過這作品了,但仍然能從這次演出感悟到新的藝術訊息,究其因,是黎海寧舞作的目的並非在演繹故事,而是通過呈現生命狀態造形、造象,並使形象的本質泛起動律。

形式的對遇
從藝術安排來看,《Plaza X與異變街道》是形式的對遇 (encounter):在後景置放一個矩形真雪溜冰場,並找來頂尖高手劉中達演出,他一個人,身穿緊身白衣,冰上滑舞,意態悠然,與城市當代舞蹈團十四位舞者在前景的動作有很強烈的對比,情態的差異,使人深思。
或許可以說,劉中達所代表的是不吃人間烟火的境界,而一眾舞者所代表的是世俗的空間吧。兩個世界各有各跳舞,看似不相干,但又好像存在著某種感覺上的、哲學層面上的連繫。當一把男聲 (劉中達) 平靜地讀出艾倫‧萊特曼 (Alan Lightman) 《愛因斯坦的夢》的片段,我甚至體會到一份超越的意味,「這是一個甚麽樣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時間不是連續的。在這個世界裏,時間不是連續的……」然而我們看到的是順滑自如的溜冰動韻,於是,場外獨白所指向的,或許是在實地舞蹈的一群人。原來黎海寧要我們審視世俗空間,要我們看出其酷異。

人海中的對遇
在內容安排上,這個舞蹈劇場亦強調人海中的對遇,不同的舞者,存在於茫茫塵世中,男男女女的他和她,一個人,或者兩個、三個也好,都有一種不平衡的能量,將跌未跌,這一群人與與攜著喼、穿西裝的一位旅行者 (黃狄文),形成了明顯的對位。
旅行者臉上沒有太多表情,我們並不知道他為甚麽要游歷於這個空間,他好像並非在找尋些甚麽,但亦不急於要離去,他只是永遠短暫地與人群中的某某稍作並不上身的遇合,便又走開了。很有趣的,無論他遇到甚麽人,總有處於失落狀態的,身體失重,要這位旅行者伸出手來扶一把。
「旅途上,總有失落的生命,等待你的玫魂。」我腦海中閃出了這詩行。心念一轉,我突然感覺到寒冷,《Plaza X與異變街道》滲出了很內在的生命的寂寞。

舞蹈的辯證動律
整個演出分三部份,從音樂的選材,人生處境的設定,到舞蹈動作的安排,都有「正、反、合」的辯證發展。第一部份的古典音樂,使人靜靜地觀察人生,內化了外在情景:寂寞的人,旅行的人,各有前因,也就不問前塵了;第二部份卻用了熱情、濃郁的探戈音樂,世俗男女,穿上誘惑衣衫,慾望的弓,拉開了肢體,在描準與發射之間,我們的臉紅了,手在冒汗。
男女情場角力,形態千萬,但黎海寧卻把重點放在「拋棄/不甘」這對位上。有五位男舞者拿著皮箱,緩慢地由台左向右走過,當他們走到台邊時,有五位女舞者追出來,用盡方法要他們留下,甚至跳上他們的肩膀。這種雙人舞的舞象有別於芭蕾舞,男舞者並非烘托女舞者的美妙舞姿,反之,它起初顯得很疙瘩,不過看下去,又覺得很美妙:女舞者飛身撲向男舞者的背部,並直撑雙手於男舞者的肩上,挺身成一字型,但男舞者仍然繼續向前走,女舞者繼而箍頸、甚至抱腿,男舞者仍然視若無睹拖之前行數步。這種舞蹈設計令人拍案叫絕。接著,黎海寧筆鋒一轉,讓男女交換位置,五位女舞者拿著皮箱走,男舞者也是用盡方法要她們留下,甚至搶走皮箱,五個女舞者更跳上皮箱,彷彿要用整個身體 (甚至生命) 去奪回皮箱。
這種動作崛起於平地,所以異象原是日常,源自人生的張力。這也是黎海寧的舞蹈美學吧。
在波濤洶湧的群舞之後,第三部份有點反樸歸真感覺,一方面音樂由探戈回到古典,另一方面,在對遇的想象與舞蹈形象的設計上,都有超越意味。

X與」的結構對位
Plaza X與異變街道》是一個多次方結構的作品,亦有多層次的對位,多層次的對遇。劉中達的冰舞人,曾穿起西裝,來到實地,但他卻只能是一個旁觀者;黃狄文的旅行者,曾經向一些人伸出過扶持的手的他,旅行箱中原來是許多枝干了的玫瑰花 (他未送出不捨得丟棄的)。他們是角色的對位,而與他們都構成對位關係的,除了是一眾世俗男女之外,還有那並不世俗的一位女子 (楊怡孜),她的舞蹈,以及她的超越處理,是神來之筆,亦是黎海寧的寄托。
楊怡孜在實地的演出便與其他舞者不同,甚至可以說是格格不入,其他舞者在男女之間的你追我逐中停留,只有她一人跳著芭蕾舞式的動作,尋求著同伴又無人認同,令她顯得很孤獨。後來她跌入冰場,用盡方法想爬起身,但由於赤足關係,在冰上總是不踏實,不能站起來,這時,身後的劉中達開始在他周圍打圈,越轉越小,最後用手臂挽起女舞者。如果冰場是未知的世界,那麼塵世的孤獨生命,只要情感真摰,總會在最需要的時候出現扶他們一把的悲憫的力量。
這超越的舞蹈動作,帶來異變,黎海寧強烈地帶給觀眾對整體人類文明的想像。當人類回到冰河時期、面對文明的劫難當我們都成了旅行者,面對一種深沉、集體的孤獨,我還是可以凝望的。
這辯證結構,是黎海寧舞蹈劇場的內在動律,異象與異相是生命感受和憧憬的辯證,而成諸群動與個體之間的情態差異黎海寧呈現生命經驗,然後衝擊這經驗,最後提昇這經驗。最深的孤獨,與最深的悲憫,統一於一身。

3 則留言:

  1. 您好,盧教授:

    由於本人目前的畢業論文題目是研究舞蹈作品《Plaza x与異變街道》,當中要提到其舞蹈結構,看到您文章寫這作品為多次方結構,請問這種結構的舞蹈可以怎樣去論述呢?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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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曾經寫過一篇論文〈非敘事戲劇試解〉,收在《香港舞台 - 作為文化論述的香港戲劇》(2004)一書中,你可找來參考。其實我是提出一個複合結構的觀念「X與」,這並非一般意義的蒙太奇 (montage),或後現代拼貼(collage),可勉強譯之為complex justaposition,深究下去,可發現是黎海寧的一個創作特點,甚至創作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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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發佈回覆後留意到Mi T. 你的時間,居然比我還遲,你人不是在香港,是在歐洲?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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