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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月25日 星期五

黎海寧《畸人說夢》

本文於《信報》發表時有删節,以下是全文:
用人生體會走進卡夫卡的世界
說黎海寧《畸人說夢》                     盧偉力

黎海寧的《畸人說夢》,借西方現代文學里程碑作家卡夫卡(Kafka, 1883 – 1924) 的作品與人生,表達她對存在的思考,尤其是現代人情感空虛的體會,節奏跌宕而色調沉鬱,難度極高。她把生活裏的動作,推往極端,甚至異象化,轉喻為生命處境,挑動我們經驗普遍人生境況,思考存在,這是以舞蹈言志的創作方向。

當眾孤獨
卡夫卡逝世之後,影響愈來愈大,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究其因,是他把現代城市生活的疏離感描寫得很透徹。他認為大部份人都沒有真正活著,所以小說《蛻變》(Metamorphosis1915)故事主角可以在平凡生活中突然沉淪,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變為一只蟑螂,然而他的家人並未能保護他,相反他們開始變化,從害怕到逃避,最後冷漠無情。
Gustav Janouch的《卡夫卡的故事》(Conversations With Kafka,張伯權譯)中,卡夫卡有一段很具透視力的話﹕「家,我和我的父母住在一起,如此而已。我自己有一個房間,這是事實,但那不是家,祗是一個隱藏我內在不安的避難所,我一頭栽了進去。」
現代人的孤獨並非因為生活在無人荒島上,而是當眾孤獨,這是卡夫卡小說的基本主題。黎海寧《畸人說夢》就在「當眾孤獨」切入,開場時,在眾目睽睽下某男子身體赤裸著,其實是心靈赤裸,是生命赤裸。她突出個人與群體的對比:一群衣冠楚楚的人在圍觀異類,竊竊私語,然後,因應圍觀物事變化,時聚時散,原來是赤裸者「夢醒」了。

現代人的不安
自十九世紀末以來,西方社會起了激變,信仰逐漸崩裂,社會矛盾激化,踏入二十世紀,殖民地掠奪升級,民族解放運動展開,於是戰爭、革命接踵而來。卡夫卡身處這世代,以其極為敏感的心靈,體會到一般人尚未察覺的變化:他感受到陽光在壓迫著他,他認為身體被扭曲、生存欠缺方向。
存在本身是不安的根源,卡夫卡有一些人物,內心常常意覺被監控、被囚禁,(《審判》主人公K最後更被秘密處死),這是大部份在威權國家的生活體會,這也是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商品拜物教、消費主義下普通人的生活體會。
黎海寧為現代人這份不安注入她個人的生命體會,在《畸人說夢》展開的段落,不速西裝客接踵而來,審視在床上穿白裇衫白短褲的個體,迫他面對自己的孤獨,迫他體會自己塵世情慾的需要。
我們每天起床,從夢中醒來,除了發現自己身心還在爭扎在疲倦的地板上之外,還有可能面對整個世界的凝視。有時,在一張床上,一個人也太多,三個人卻不夠,而兩個人竟可以不止息地追逐、逃避。最重要的,是所愛者在不在床上。值得留意的,是在訪客與夢醒者之間,黎海寧做了代換,最後,一位穿西裝的訪客,躺在床上,成為追夢者。「夢裏不知身是客」,這或許是借喻「莊周夢蝶」吧。現代人以為自己在審視人,但其實所審視的,正正是自己。黎海寧這一筆,是形象化的哲學。這一段可說是黎海的代表作。
              
詩化舞蹈劇場                                                        
黎海寧探索一種詩化的舞蹈劇場創作方法,在多段敘事跳躍但情態關連的舞段中,著重經營意象,舞蹈動作沉澱為感覺、態度,甚至是呼吸,遂有直入生命的力量。
卡夫卡把好些小說主角命名為「K」,黎海寧以中文「畸」呼應,用廣東話來讀,音義滲透,可謂傳神。在《畸人說夢》中,種種孤獨,旁觀者的、無心者的、無膽承受激情的、迷失在不知名空間中的……貫串而來,中間参雜小丑嘲弄、自嘲、自虐,或者天使的天籟似的祝福,都是「畸」的形式探索,多元放射,是黎海寧以自己的觀察與感受,對卡夫卡主題的發展。
這次演出,燈光亦會呼吸,有時無奈,有時吶喊。設計師吳文安以情感動量注入光、雕塑光、收放光,美學價值很高。以光造象,最使我難忘的是早上起床那一段,在時鐘滴答聲中,光線成帶銳角的塊形,長短光暗相間,似大形輪齒,自台左上方撲向台右孤獨的床上。
《畸人說夢》的主要意象,其實是一個複合體,一方面是個體 (夢醒者、等愛者);另一方面是群體 (圍觀者、入侵者)。黎海寧以宏觀之意呈現現代人處境,搜索現代藝術世界,特意跨媒介注釋,挪用超現實主義畫家馬格里特 (Magritte1898 – 1967)探索現代人精神面貌空虛的畫,走進卡夫卡的世界。
馬格里特的自畫像The Son of Man (1964),是整個演出群體舞者造形的參考。他們穿起全套黑色禮服,白裇衫紅領帶,加上黑禮帽,煞有介事。他們很緊張衣裝,尤其是禮帽 (或許表徵意識型態),無論團聚、圍觀、列隊,形態不一,都整整齊齊,但作為群體的現代人,面對個體的爭扎,沒有任何援手,只有冷漠與恐懼混合的凝視。《畸人說夢》的群體,是沒有個性的現代人。
當然,黎海寧並非卡夫卡,所以,從馬格里特處,她亦挪用了非常有名的 The Lovers (1928)。原作中一對蒙面情人在擁抱,而女的更為主動,這份能動,《畸人說夢》衍化為一脈副題,在蒙面情人之間,多了一人,不過究竟他是第三者,抑或是真正的情人,很耐人尋味。似乎,2004年首演與這次演出,在傾向上有所不同,八年間,黎海寧的人生體會有默默的變化。

(下附Magritte圖片)
The Lovers (1928), Rene Magrit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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